此生走过多少康庄大道,包括现代化的高速路和华丽宽广的北京长安大街,但是学生时代走过的那条地处农村的土公路,却让我如此刻骨铭心,因为这条路与我的豆蔻和青春紧密相连,是我的初期成长之路。
那是一条从武汉通往河南的古老省道,其中有一段18华里的公路,穿过吕王镇和黄站镇,连接着我的黄站老家和吕王中学,中学时代的我经常赤脚行走于两镇之间的这条公路上。
这条历史悠久的重要通道,虽然仅有窄窄的两车道,却有专门的公路道班在维护,工人们经常在公路旁边筛分一堆堆的沙子,将细石子粗沙筛出来铺到公路中央,细柔的沙子铺在公路两边,公路修成微微的拱形,中间高两边低,工人们每天出工,沿路不停的用长柄推子将沙子推平,即使下大雨,公路也能保持干爽平整。那时汽车很少,每天有一趟武汉与河南之间的客车路过这里,偶尔也有一些吉普车或者货车经过,还有少量发出咿咿呀呀响声的人力独轮车或双轮板车,后来出现了些许自行车,但始终更多的是肩挑背驼徒步行走的人。
我就是徒步行走的一员。上中学后,我在吕王中学住读,每个周六下午,与同学们一起走回黄站家里,周日的下午再背着大米和咸菜走回吕王中学。
每个周日都有黄站镇的同学来家邀我一起走。初中时是单继娟,高中时是张月珍和张鲁鄂。每次从刘家湾的弯弯曲曲的田埂走上公路,在不是非常寒冷的季节里,我都会把鞋子脱下来赤脚走。一方面是很喜欢那公路两边细细柔软的沙子,走在上面对脚底有种痒痒的摩擦,脚丫也不受鞋子的束缚自由撒开,看到我高呼着很开心的样子,同行的同学好友也会受我的影响脱下鞋子体验快感,打赤脚走公路成了我们中学生的时尚风景。
其实,我背起鞋子,赤脚走路,不仅是为了寻求快乐,我更多的是心疼我的鞋子,害怕鞋底磨损了,因为我心里曾经藏着一段辛酸的过往。小时候乡村的生活都比较艰难,没有钱买鞋。我记事起常穿的是奶奶用旧衣服做成千层底的布鞋。土布鞋穿着很舒服,但是不防水,不经磨,只能在家时穿穿,不能走远路的。而且,奶奶老了,眼睛花了,做鞋越来越困难了,13岁那年,我学着给自己做了第一双布鞋。恰在那时,老师要带领初中学生出外拉练,从吕王经过河口、大悟到广水,我穿着自己做的第一双新鞋去单继娟家邀她出发,还向她的家人炫耀了我的那双新布鞋,单继娟的大姐一看,发现我的鞋帮没有缝好露出针脚,大姐硬是逼我脱下来帮我拆了重新上帮,我兴奋地穿着这双新鞋上路了,没想到在到达广水之前,我辛苦做了几个月还让继娟大姐劳神费力帮忙完善的新鞋子,仅穿了三天就把鞋底磨出一个洞,我当时捧着鞋子就哭了,好心痛啊,后来这双鞋一直背在背包里舍不得丢,还带回家保存了多年。从那以后,我懂得了鞋子来之不易,鞋子不经磨,只要走远道我都打赤脚舍不得穿鞋。
少年无贫穷,困难遮不住童年的快乐。我们赤脚走在铺满细沙的路上,沿路有说不完的话语,有看不尽的风景。我会向道班工人致以微笑和敬意,心里暗暗感谢他们的辛勤劳动。有时和同学好友低声细语,各自讲述传说的故事或新闻,谈论学习感想和收获,或者憧憬我们的未来,有时会站在公路边缘,流连路边的小花野草,观赏随路同行的小河,那随意弯曲的时宽时窄的河床,那满河圆溜溜的大小石子,遇到石块飞起的朵朵浪花,那大树上孤独的鸟窝,在呱呱叫唤中飞行的乌鸦或盘旋的老鹰,那蓝天白云中偶尔穿过的飞机…...
黄站到吕王的18里路上,村庄不多,行人稀少,记忆深刻的只有两个村庄,第一个村庄是五桥(与钱湾紧紧相连),因五位女士修了一座石板桥而得名,过去叫五女桥,后来简称五桥。发大水时,清清浅浅的小河支流漫过武桥(钱湾)村庄门前,水中安放一排石块给过路人搭脚,路边一片浓密的竹林和樟槐,掩映着几间黑瓦青砖的小屋,静悄悄不见声影,一副真实版的小桥流水人家美图。五桥是高中同学肖芬兰的家,每次走到这里总想在清澈的浅水里洗洗手,涮涮脚,可是多年来我们从没在她家门口碰到她。一次芬兰特别邀约我们到她家看看,那一次我们头回走进她的神秘的家,见到了她的家人,她的强健精明的父亲,慈祥和蔼的母亲,热情倒茶的姐姐,还吃到了她家特意为我们准备的花生苕果,一个这样温馨的家庭,培养了一个轻声细语温文尔雅的芬兰,给我们留下了美好的印象。
第二个村庄是董家湾,一个较大的董姓村落,一口大塘和几片田园将村庄与公路隔离开来,远远的就能闻见鸡犬之声和大姑娘小媳妇在水塘洗衣的棒槌声、嬉笑声,偶有老人呼儿唤女,村背后的小岗上总有劳作的身影,见到我们路过的行人他们也会手搭阴棚驻足观望。
背着沉重的大米和咸菜,有时夹带着几本书籍和衣物,18里路的跋涉并不轻松。每当看到董家湾,我们的心情就得到提振,因为这里地处吕王和黄站的中间,是标志我们行程过半的里程碑,再往下就没有村庄直接到达吕王了。
有时路上遇到同向的大货车,我们会向司机挥挥手,在那民风纯朴的年代,几乎每次招手司机都会及时停下,让我们几个赤脚女孩搭上便车。一路上我们都默默不语,有时司机也会向我们打听一些路程方向之类的事情,少有问及我们到哪里干什么。到达吕王,我们就示意司机停车,下车与司机挥手道谢。司机都会微微一笑,点头离去,给我们留下的是简单、纯朴和善良。
快到学校了,我们要找溪水洗洗脚,把鞋穿上,走进学校,迎接新的学习周期。那时,学生要经常搞劳动,我心中最奢侈的事情就是拥有了一双解放鞋,这鞋能防水、耐磨,晴天雨天都能穿,一直把帮子穿出破洞也舍不得丢弃。我也曾在篮球队拥有一双球鞋,但那是运动时才穿的,鞋子的艰难一直如影形随伴我走出高中。高中毕业后的第二年,我到省城武汉参加全省妇女代表大会,我十几年难得见面的父母远从蒲圻市到武汉来看我,问我需要买点什么,我低头看着我脚上满是破洞的那双解放鞋,同房间的开会代表马上抢着说:“赶紧给你的女儿买双鞋子吧,你们看她穿着这么破的鞋子到省里开会,多可怜呀。”父母立即带我到商店买鞋子,他们看中了一双浅蓝色的青年鞋,周边还有一圈精致的白线,父母和售货员都认为这双鞋是女孩子的最佳选择,我也觉得那双鞋子真漂亮,可是我思考再三,深刻感受鞋子来之不易,我最终拒绝了他们的反复提议,选择了旁边那双笨重的解放鞋。走出商店后,父母不解的问我为什么不买那双漂亮的青年鞋,我说,解放鞋经磨,耐穿呀!父母沉默了。回到住宿的宾馆,在同房间的开会代表们的督促下我赶紧换上新鞋子,把破鞋子收到床下,代表们说这鞋子还不扔了留着做啥?一个代表说:“我来扔。”抢过鞋子跑到走廊扔到垃圾桶了,我甚至还追了几步很是舍不得。
高中毕业后,因为工作的关系,我还是经常走那条土公路,但是不再打赤脚了。1977年高考之后,我离开了老家,到武汉求学,之后到外地工作,爷爷奶奶相继离世,每当我清明节回老家扫墓进入吕王至黄站的那条公路时,回家的亲切感即刻升腾起来,那是通往我老家大门之路,是我的学习成长之路,我心潮澎拜,眼里充满泪水。但是,那条路经过多次改道、拉直,已经变成平展宽敞的现代快速公路,原来的面貌已经荡然无存,高质量的硬化路面再也无需道班工人用沙子保养,沿河两边的村庄和河道也发生了巨大改变,许多深山里的小村庄也迁移到公路附近,路边新式楼房林立,各类商店琳琅满目,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。然而,面对家乡的巨大发展,我还是会留恋和默默的寻找当年的影子,将每一个新的图像与原来的坐标相匹配,在我记忆最深处的地图里将老土公路还原。那条连着吕王中学和黄站我家的土公路,贯穿了我的初高中时代,印满了我的赤脚印,见证了我的豆蔻、青春和成长跋涉的艰难,记载着我们的心灵与大自然的交化融合,我们的悲伤喜乐和对鞋子的珍惜与憧憬,那段逝去的土公路永远镌刻在我的心中。
2018年,我们一群年过花甲的学友们重温了赤脚走过的那条路,虽然路已不再是那条路,但是青春的记忆犹新,精神焕发光彩。